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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短篇小说|旧海棠:天黑以后

旧海棠 十月杂志 2020-02-14

旧海棠,本名韦灵,1979年生,安徽临泉县人。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山花》《江南》《西湖》等。


天黑以后

旧海棠/著


鹤舞很漂亮,长发过肩,齐刘海,弯睫毛,黑眼睛。脸型嘛,说起来也怪,跟爹妈都不像,像姑姑。你走大街上眼观六路看到的一个个小女孩的好看模样都在她身上了,现在她正读幼儿园大班,跟大人说话时仰着脸,黑眼睛闪动,一脸的天真,样子很是好看。而这个年岁所有孩子的天真烂漫她也都有。

小伙伴们都吃饱了,服务员也已收拾好桌台,这会儿正在上冰激淋。鹤舞在小朋友堆里突然恼了,跑过来问妈妈,“妈妈,我是爸爸送你的小天使变的对不对?”

鹤舞妈妈在龙飞凤舞地跟其他小朋友的家长聊天,听鹤舞这么问,停下来马上明白了这个与孩子之间隐蔽的小秘密。这是个有点让人尴尬的小秘密,但这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大方地回答女儿说,“是呀。”

这时候又跑来一个小男孩,不服气地说:“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妈妈生的,不可能是小天使变的。”说话的口吻气壮山河,要征服全世界。

“我就是小天使变的。我就是小天使变的。”鹤舞不服输。

“你也是你的妈妈生的,天下的小孩子都是妈妈生的。”来的小男孩也不服输,彼此架势都像小红孩儿斗孙悟空,要一举把对方拿下。

小男孩是客,妈妈过来跟他说小男孩应该绅士点儿,要让着小女孩,说今天还是人家鹤舞的生日呢。小男孩听妈妈这么讲气势小点了,可还是要跟妈妈确认他是不是妈妈生的。妈妈肯定地说,当然了,你当然是妈妈生的。说,妈妈给你看过肚子上有个刀疤的。这位妈妈说着用手比画着刀口的长度,小男孩一直盯着妈妈的脸看,直看到这里视线转到手上,才满意地熄了火气。

那边鹤舞也被妈妈耳语安抚好了。回了座位上等冰激凌。

大人也有一份冰激凌,都认真吃着,又一个小女孩过来,她的样子不像前两个孩子,她是低声下气的,柔柔弱弱的。她问妈妈,“妈妈,我也是妈妈生的对不对?”

“对啊,你也是妈妈生的。”

“大家都是妈妈生的,Sophie为什么是小天使变的呢?”

“这个嘛,我等会儿问问Sophie的妈妈是怎么回事,你先回去自己的位子上吃冰激凌吧,你看,冰激凌都要滴到新衣服上了。”

小女孩走后,她妈妈问鹤舞的妈妈,“你怎么跟孩子解释的,Sophie坚持自己是小天使变的以后肯定还会跟小朋友争执的,这么大了,该试着跟孩子说明白些。”

“哎呀,怎么说嘛,你要是告诉她是妈妈生的,她又会问,怎么生的,问了怎么生的又要问从哪里生的,问了从哪里生的还要问妈妈肚子里怎么会有小baby——唉,我不就告诉她是爸爸送妈妈的小天使变的了!”说完,鹤舞妈妈暧昧地笑一下,对方也用差不多的表情回笑了一下。这么彼此笑完鹤舞妈妈似乎觉得哪里还没有说清,接着又说:“我跟你说啦,解释不清的。我老大当年快把我问死了,我吸取了教训才这么跟Sophie说。难道你们的孩子不会问从哪里生的、小孩子是怎么进到妈妈肚子里的吗?”

“会啊,就跟她说等她长大些了妈妈会慢慢告诉她的,现在说了她也理解不了,反正就是妈妈生的不会错。这个信息肯定要给到孩子。这关系到她对自己的身份认定。”

“Sophie很固执,什么事都是马上要知道,以后再告诉她这道理讲不通的啦。”鹤舞妈妈一口的港台腔,“啦”字拉得很长。话末又反问刚才说话的那位家长“孩子要是非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怎么会到妈妈的肚子里的,你怎么说?”

“我给孩子解释,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还没有拇指姑娘大的时候,爸爸把她放到妈妈肚子里的,然后在妈妈的肚子里慢慢长大。我给孩子看过鱼卵的成长视频,她看后就理解了人也是那么长大的,先是一个小圆球,然后长出手手脚脚。总之我是坚持跟孩子说真话,实在不能讲真话的时候,至少要告诉她接近真相的话。”

话说到这儿,鹤舞妈妈听了就不说话了。她还想反问对方,孩子难道不会问她小小小小的时候是从哪里来的吗?不会问爸爸是怎么把她放到妈妈肚子里的吗?算了,一个个都是不服输的人,不管对错气势都扎得很大,争下去又有什么意思?一个人本能地会有对身份认定的精神意识她也懂,但这话题太大了,这种场合又怎么合适讨论?她甚至觉得在这样庸常的日常生活中提这么重大的问题是轻浮的。

 

鹤舞的生日party结束后,大家各自分头取车回家。其实大多是住一个小区,因为在必胜客包场过生日,都是开车来。车也都是好车,宝马、雷克萨斯、大奔、丰田,年轻文艺些的父母也有开斯巴鲁一类的城市越野车,好像还有一家开宾利。反正都是中产阶级以上,因为孩子是国际班的同学,彼此捧个场,一起给孩子过个生日。反正是为了孩子嘛,谁也都有生日,你捧了别人的场,别人回头也捧你的场,人情都是这样相互捧来捧去暖热的。现在的家庭大多是独生子女,为了孩子不那么孤独,不单是才艺,情感投资也成了父母考虑中的必要部分。

鹤舞妈妈相对鹤舞同学的家长年纪要大些,但容颜似乎差别不大,若算起年纪怎么说也得大上一轮。鹤舞在家里是老二,她的哥哥已读大三了,这样论起来鹤舞的妈妈怎么着也要四十开外了。

鹤舞的爸爸是机师,飞国际线,鹤舞妈妈常随机去世界的另一头玩,去得多了,鹤舞妈妈觉得美国好,所以,儿子在国内还没读高中就被送去了美国。而她也是在美国陪读时怀上了鹤舞,鹤舞也就成了美国人。一位做车险的家长介绍鹤舞妈妈时常用一个语气:香港超生洒洒水啦,跟尼位妈咪比起来都弱爆啦,人地嗨去美国生啦!

鹤舞妈妈呢,听了这话总是呵呵一笑,有谦虚也有得意,说:“哎呀,也是没办法啦,在国内生我老公就得下岗啦!我是提前退,我老公可提前退不了——要是下岗了,别说生老二,我们老大在美国读书看他就不方便了嘛!”

嗲。鹤舞妈妈嗲起来的样子比小她半轮一轮的妈妈们还要小女儿状。再说,嗲俨然已是这个时代的女性的生理常态,谁都可以嗲,不分贫富,不挑场合,谁想嗲就嗲呗,嗲完再讨论其他的话题不迟。反正关于鹤舞的出生话题对外都是这么说的。

虽都是住一个小区,家境并不相同,有住小户型的,有住复式楼顶的,还有嫌一套房不够住把两套打通用的。因为政策,房地产开发商为避大户型税费,把紧挨着的两户做成连通的,看似用水泥和砖砌上了,整面墙拆掉并不影响房屋承重。打通了用也就成了200平方米左右的豪宅了。鹤舞家就住着217平方米的房子。小区中这样的住户不少,约占小区总住户的46.5%,鹤舞的同学中也有几家这样的。这么打通用,除了一次性付款的,大家心照不宣地还有一个默契不说——为了住这样的豪宅,为了避二套房增长的贷率,夫妻俩是离了婚的。大家对这事意见也一致,怎么不离呢,能省下好几十万呢!

离了,拿了房产的红本,前夫前妻又再结回去,反正又不费什么劲,领个结婚证不过九块钱的成本,电话预约个号,抽个上午就把事办了。结(离)婚登记处在出台购二套房贷率增长的规定后门口比以前多竖了个大牌子,红纸黑字写着:购房有风险,离婚需谨慎。来离婚结婚的人看到这牌子就笑,购房有什么风险,胡扯淡。

这自然是当事人的态度,闲话聊起来,也能听说有假戏真做的,本来双方协议好的离婚买房,等房买了还有不愿再结回去的。不愿意的那个人话说得也有意思,说真弄出一场像回事的离婚多伤和气,好歹也是过了多少年的夫妻,又没有大怨,但正是因为过的这么多年,你才知道,两个人之间是真没有感情的,若已经醒悟了,还得装着,多累人?多买套房,真真假假地离了就离了,离了就一身轻了,不累了。当然也有觉得上当了哭鼻子抹眼泪闹上吊的,针对这情况自然也有会说话的人发言,说,只能说你得承担风险,不贪便宜也就不吃大亏。其实想想,人活一辈子,生活的难度也就在这里,每活到一个生命阶段都有等在那里的事故或难题,不是物质的就是精神的,不是这样的就是那样的,不是天灾的就是人祸的,总之它等在那里,等着你。

 

鹤舞妈妈跟鹤舞爸爸也是离了婚才买下现住的两套房,房产证上一个是鹤舞爸爸的名,一个是鹤舞哥哥的名。鹤舞妈妈没资格再买了,她名下有二十几套房,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她就开始了购房储备,那时候还不限购,把早期买的几套去银行抵押了又买了后来的十几套。后来人们把这一招比喻成“空手套白狼”。反正她那时就是个有钱人了,她的舅父是国土局某区的一把手,她是银行职员,因为长期稳着国土局几个亿的存款,鹤舞妈妈从柜员一路升到支行副行长,她几乎不用上班,在家炒着股就能稳当拿着不菲的业务提成,副行长的职位年薪也不低,所以,鹤舞妈妈在很早的时候已积累下千万财富。鹤舞爸爸的高薪呢,自从他跟鹤舞妈妈结婚后他的工资全部用在了鹤舞妈妈购第二批单身公寓的贷款。原供十五年,在2012年已经被鹤舞妈妈用卖掉的一套鹤舞爸爸名下的学区高价房还清,也从此他的工资再不用交给鹤舞妈妈了。他们离婚的时候,鹤舞爸爸算是净身出户,他的名下除了一部宝马X5之外,没有什么财产。当然,当时他们这么写协议,鹤舞妈妈说是为了简化手续,鹤舞爸爸对此说法并没有异议。都知道的,财产过户很麻烦,二十几套房中哪个出点儿问题都要跑死人。鹤舞爸爸净身出户后,名下无房,购现在他名下的这套房时,鹤舞妈妈付了四成的首付,月供还是由鹤舞爸爸来供。但不过万的月供对鹤舞爸爸的高薪来说算不得什么,鹤舞爸爸现在仍然算是从结婚以来个人经济最自由最富裕的时候。

他们是相亲结的婚,当时鹤舞妈妈二十几岁,中专出来就参加了工作,在社会上闯荡已有六七年,觉得该结婚了。鹤舞爸爸那时刚参加工作不久,性质上还在培养期,遇着年轻有为二十五六岁就当了副行长的且有车有房的鹤舞妈妈,几乎是一拍即合,结成夫妻。鹤舞妈妈26岁时生下鹤舞哥哥,42岁时生下鹤舞。现在鹤舞也已经是读幼儿园大班的孩子了。

放学接送,孩子聚会,很少见到鹤舞爸爸,大家对他的印象除了高大,黑黝,平头,常年身穿笔挺的制服,几乎说不出他的性格。喔,挺爱笑,笑起来露一口工整白牙。

 

大家分头取车,分头回家,到了小区停车库,就又见着了,然后小朋友又互相打招呼,扭打在一起。分乘不同电梯上楼的时候,鹤舞突然对熊威说:“我爸爸晚上回来,会从美国给我带一个很大很大的芭比喔!”熊威说:“我有托马斯,是我舅舅从英国买的。”这是攀比,双方还没分出胜负就被家长拉着走向不同的电梯间。

进了电梯,鹤舞突然又不确信自己说过的话一样问妈妈:“妈咪,爸比今天真的会回来吗?”鹤舞妈妈说:“当然,爸比当然会回来,今天是Sophie的生日呀!”鹤舞听妈妈这么说便满心的欢喜,对着电梯里刚擦过油、光亮如镜的不锈钢墙面就扭了起来。

回了家,鹤舞打电话给姑姑,告诉姑姑今天是她的生日。姑姑祝贺她,告诉她早就给她准备好了礼物,等周六了带过来给她。

鹤舞还告诉姑姑今天爸爸会回来,姑姑说,哎呀,那可真好,要是爸爸带好吃的回来了,要给她留一点儿。一般大人这么说是为了逗孩子玩,可孩子对这种分享却是真诚的,高兴地答应姑姑。

姑姑是广州一家试管婴儿医院的专家,在一定的程度上说,鹤舞算是她的成功产品,所以对于鹤舞,她不是简单的姑姑,还是她的出品人,她的健康成长见证监管人。鹤舞喜欢这个姑姑,常念叨,“鹤芬,鹤芬,鹤芬是鹤舞的姑姑。”

打了电话,妈妈还在卸妆,鹤舞去厨房看她的蛋糕。厨房很大,三门冰箱在中岛台的旁边,鹤舞交代阿姨把蛋糕放在冷藏区的最下面一格。这么交代也不是为她自己能拿到,就是觉得放在她能看到能伸手摸到的地方心里踏实。阿姨是香港那边的中介介绍过来的菲佣,有极好的职业操守,主仆分寸非常有度,能讲流利的粤语,按照主人的要求,跟鹤舞妈妈讲粤语,跟鹤舞讲英语。平时没有事主人不发话,多是在她自己的房间。房间也开阔,当初就讲好条件的,不能住库房,房间要有窗,要有电视和网络。鹤舞妈妈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不就是个相互尊重嘛,她能满足和做到。事实上她也有意培养鹤舞独处的能力,所以交代菲佣,尽量让鹤舞单独玩,不敲门叫她不用出来。鹤舞妈妈个人方面也需要独立的空间,她喜爱干净整洁,但也不能接受总是有个人在她面前忙东忙西,在她的要求下,佣人做事要论点,要有有效处理事务的次序和方法。所以,基于以上要求,菲佣的做事效率确实很高,而她给菲佣使用的房间也是个带阳台的房间,这样能减少菲佣在房间里闷,出来透气的次数。反正屋子大,房间多,光带阳台的房间就有四个。

八点准时,阿姨出来给鹤舞备好卫生间帮她洗澡。可是鹤舞今天不想这么早洗澡,她还在等爸爸回来,她想等吃完了蛋糕再洗,不然洗得干干净净的妈咪又会不让她跟爸比用蛋糕抹花猫脸。

鹤舞不想洗,嘟着嘴窝在沙发里,阿姨也不催促,拿着鹤舞的发套坐在旁边等待她。等了半晌,鹤舞还是闹脾气,阿姨便拿起电话拨了内线,“太太,Sophie还唔仲意洗澡,嗨不嗨晚嘀时间洗?”不知那边怎么回的,鹤舞见阿姨向她走来,要抱起她。鹤舞是个机灵的孩子,阿姨这样做便知道是妈咪下了命令,嘴还嘟着,也只好配合着让阿姨抱起。

洗头洗澡,吹发,小孩儿的这一套生活程序很快也就结束了,等穿着浴衣出来,妈咪也才刚洗漱装扮好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妈咪,爸比什么时候回来?”

“爸比没有打电话回来说时间,你先去换衣服出来再给爸比打个电话。”

鹤舞小跑着去房间换衣服,很快换好一套芭比的粉色裙装、手拿着发饰出来。她直接跑到电话机旁。

电话接通,原来爸比还在机场,好像也没有打算回来的意思,鹤舞就发脾气了:“爸比,今天是我生日,你怎么能当成是明天过呢?”

电话那头说着什么,像是安抚着,过了一会儿鹤舞便挂了电话。

妈妈问她怎么啦,鹤舞说:“爸比说以为我明天过生日。”说完话,样子很委屈,站在妈妈面前揉眼睛。妈妈知道孩子这样是想她抱抱了,便把鹤舞揽在怀里,然后才轻轻地问孩子爸比要不要回来。鹤舞说:“要啊,当然要回来,爸比说马上回来。”

“那就好啊,不要哭,哭肿了眼睛不漂亮了。你是在美国出生的,按日期是中国的今天,但美国晚中国十二个小时,所以他以为要明天过也是对的。你知道的,爸比记性不好。”然后说“爸比从机场回来走北环最快也要40分钟,妈咪给你梳个漂亮的公主辫怎么样?”

“好呀!妈咪给我梳个漂亮的公主辫。”还只是个孩子,还是爱重复大人的话来表达她小小心灵的认同和欢喜。就是个复读机。

 

一家三口的生日party,妈妈是导演,爸爸负责录像,舞台是鹤舞一个人的,又跳又唱,很是高兴。

鹤舞最终还是跟爸比两个人涂了花猫脸。一个大花猫,一个小花猫。鹤舞第二天醒来,爸爸已经走了,鹤舞已经习惯了这样,并没有问爸比去了哪里,她歪了歪小脑袋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能清晰地记得昨天是爸比陪她睡着的,给她用中英文分别读了《芭比和胡桃夹子的梦幻之旅》的故事。芭比的故事她每一部都滚瓜烂熟了,她记得爸比说过,童话里的故事总在天黑以后展开。她今天已经是六岁的大姑娘了,她觉得她突然懂了什么是童话,就是天亮了有些人就没有了。

吃过早餐阿姨陪着下楼玩,翻过一个小山坡遇着熊威跟他的爸爸在荷花池边打羽毛球,正是盛夏,荷花开得很高兴,很粉很大朵。鹤舞站在旁边跟其中的一朵比了比高,转身走过来帮着熊威捡球,后见熊威没有停下来要跟她一起玩的意思,就牵着阿姨的手走开了。边走边跟阿姨商量等会儿去超市买什么水果。她的姑姑今天会来,她知道姑姑喜欢吃什么水果的。她常说“Sophie喜欢吃的,姑姑都爱吃。”姑姑也常回她:“鹤芬喜欢吃的鹤舞都爱吃”。

姑姑来她家,一般是中午饭后来,然后在她家住一夜,周一早上送了鹤舞上学才回广州。

一起买过东西,阿姨提着菜把鹤舞送到会所二楼的英语学校,阿姨也不用进去,鹤舞轻车熟路去按了指纹到班级报到。她们这个班一共只有五个孩子,不是没人学,是小班制,手工课题组一个班最多就招这么多的孩子。报读这个小组至少要是在这个学校上了一年以上口语的孩子才行,日常口语都没有问题了,才能选读自己感兴趣的手工小组。手工兴趣小组上课从来没有课本,一个学期只能选一个主题,这学期鹤舞选的是糕点制作,做各式各样的蛋糕、点心。鹤舞对做蛋糕简直着了迷,经常是上完课回去还要跟阿姨一起再做一次。好吧,进入教课现场后,每双小手都要用消毒泡沫水泡过,然后从打鸡蛋开始两个小时的蛋糕制作和分享过程。每个孩子喜欢的口味和造型不同,蛋糕制作成功后,个个都是既骄傲自己的成果也羡慕别人的成绩。都想尝尝对方的,这即是分享会。鹤舞今天的主题是胡桃夹子在天黑后苏醒大战鼠国,造型老师帮了些忙,蛋糕的整体感还不错,她一点儿也不舍得破坏,她要留给姑姑。她答应同学下星期做个一模一样的再跟大家分享。就这样,因为她一个人不同意分享,其他四位同学也都没有把自己的分享给大家,老师只好把分享部分改成了各自成果介绍,这学期来的第一次,大家都是捧着完整的蛋糕回了家。

吃过午饭,午睡醒来,姑姑已经到了家里,有三个月没见到姑姑了,鹤舞高兴得一下子扑到姑姑的怀里,她亲完姑姑,还没等姑姑亲完她,就挣开姑姑的怀抱跑去冰箱拿上午制作的蛋糕。阿姨在厨房忙,了解她的脾性见她跑着进来,知道她是要展示自己的作品,忙协助她把蛋糕捧出来。

姑姑走了过来,在厨房的中岛台上打开了纸盒看鹤舞制作的蛋糕,劝她还不急着吃,再等一会儿一起用下午茶。鹤舞同意姑姑的话,说我不是让你现在吃,我是先给你看看。很会为自己解围的小姑娘。

九吋的蛋糕,黑巧克力打底,胡桃夹子的身子用的朱红和土黄的奶酪制成,腰间佩着木剑,还没有被解除魔咒。

姑姑拍着手赞扬了鹤舞的手艺,样子馋得口水直流。这时鹤舞妈妈也从客厅过来了,只是笑,并没有加以评论。

看过蛋糕,姑姑和妈妈回到沙发上继续聊天,鹤舞把电视后面的屏风推到一侧,开始弹n琴,她要弹一首天鹅湖给姑姑听。可能刚学,弹得不怎么流畅,但多少也能听出来是天鹅湖的段落。

下午茶、晚餐,很快过去,晚睡时鹤舞让姑姑陪,她说姑姑的声音里有大海的声音,最喜欢听姑姑的声音讲故事了,还要求姑姑跟她一起睡,不要她去睡客房。这些要求,妈妈和姑姑都是应的,很多时候大人有大人的默契。

安抚完鹤舞睡觉,姑嫂俩照旧聊聊孩子的话题,妈妈表示孩子没有哪里不适,与常人完全无异,姑姑似乎也就放心了,但照例还是在一个精致的小羊皮笔记本上记些东西。

 

约在七八年前,鹤舞爸爸提出过离婚,鹤舞妈妈不同意,她被这个事情一下子弄懵了,他们有那么多的财产,孩子也都十几岁了,一家人一辈子吃用不愁,老公为什么要跟她离婚?多少年的相处,知道对方都是务实理智之人,过得也都是中规中矩的生活,怎么就突然要离婚呢。起初鹤舞爸爸几次试着解释这个问题,都被鹤舞妈妈压下去了,她只要一听到那些话就恼怒,有些失去理智。事由鹤舞爸爸引起,他不能恼,面对鹤舞妈妈的情绪他要是也恼,事情就会糟糕到不可收拾,左邻右舍、楼上楼下,跟他们有一样问题的借鸡毛蒜皮之事大打出手的夫妻不是没有。

有次鹤舞妈妈恼到极致没哭反笑了,说绝不会离婚。当她一个人冷静时想想说过的话,以为自己这么强烈的态度只是不想付出一半财产的代价,多少年后才明白她那时还没有意识到人在突然的意外中可能会遇到突发的精神问题,精神崩溃或反常的自我保护意识——“没有什么道理好说的,我绝不离婚!”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因为情绪波动得厉害,身上长疱疹,去医院检查却查出子宫癌。虽然庆幸还不是晚期,但这结果也是要马上摘除子宫的。性情各异的两个人的婚姻到这儿其实已经走到了尽头,但这会儿因为鹤舞妈妈的这场意外,鹤舞爸爸之后再没有提出离婚。日子还像以前一样以不停的互相妥协看似风平浪静地过着,甚至比以前还祥和,但其实两个人再明白不过这里面的煎熬和困顿。鹤舞姑姑这时被广州一家单位授聘从美国回来,姑嫂一次聊天,鹤舞妈妈知道一个女人只要卵巢还在,即使没有了子宫还是有希望要孩子的。鹤舞妈妈切除了子宫后,正应了那句:人缺什么就想要什么。这时的鹤舞妈妈跟自己身体里少一样女人专有的器官较上了劲,甚至照镜子都质疑自己不像个女人。这样极端的情绪下,她想到再要一个孩子,她想再体味一次一个女人生育孩子时老天赋予她的坚强笃定的生活信心。她求了鹤舞姑姑帮忙,嘴上的理由是想为儿子在这个世上留个伴,将来她们老去,这个世上依然有至亲的感情依仗。小姑子除开专家身份,对嫂子这话还是赞赏的,要知道她那个儿子也是她们鹤家的人,是她至亲的侄子。又或者基于女人之间某个神秘的心领神会,鹤舞姑姑答应鹤舞妈妈的请求尝试劝说鹤舞爸爸配合完成她的这个愿望。事情揣测时似乎很难,不想鹤舞姑姑一开口鹤舞爸爸就同意了。是的,他们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孩子,为什么不多要一个满足她这个愿望,也让儿子将来有个伴呢!又或者这其中还有鹤舞妈妈潜意识里觉得要失去鹤舞爸爸了,多要个孩子对他做最后的挽留。说不清,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看上去有很多的理由,往往可能就是一个人某个时刻突然而来的念头做了决定。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放手呢!

因为鹤舞姑姑的专家身份,很多事情处理起来非常顺利,当分别提取的精子和卵子形成胚胎后,鹤舞姑姑和鹤舞妈妈随即携带着冷冻箱去了美国准备代孕。鹤舞出生五个月后她们回国,鹤舞妈妈也故意吃胖了些,看她那样子谁也不会怀疑这个孩子不是她亲自生育的。为了防止鹤舞的身份遭疑,她们在国内重新制作了鹤舞的出生证明,孩子还是美国生的,从这份证明上看一切并没有什么问题。

姑嫂二人也会聊到将来如何向孩子解释出身的问题,但怎么想都不过是设想,孩子将来能否接受,还得看她们接下来如何一步一步教育孩子,输入给她的世界观

 

鹤舞出生后,他们的平静生活又过了几年,鹤舞妈妈独自的时候偶尔会把离婚的事拿出来想想。在这样冷静的回想下,鹤舞妈妈也重新看待了这个问题,她记得在她未把查出子宫癌的事说出之前,鹤舞爸爸还是找机会解释了他要离婚的想法。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们也都不想吵架,为了避免争吵起来,这样,你讲话时我不出声,你想说什么说什么,我保证耐心听完。同样地,我讲话时你也别动气,耐心听我说完一次。即使不谈离婚,我们总还是要沟通的,总还是要找出能沟通的方式出来。”说完这些,鹤舞爸爸也不看鹤舞妈妈,但他的心里是能感应得到鹤舞妈妈的情绪的,觉得她这次还算平静可以继续说下去,干脆就把心中多少年的话和盘托出。“要不我先说,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也提出来。”鹤舞爸爸继续说:“我天天在天上飞,关于人生关于生死肯定比你思考得多。我们一起过到现在,你我都知道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年轻时仅有的好感和对婚姻的憧憬也被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磕磕碰碰消耗完了,甚至透支。我们没有为钱吵过,因为我对这方面没有要求,你需要时你拿去就好。当然,你也用这些钱为我们的孩子挣得了更多的财富。我对此没有意见。但我们两个人的生活目标完全不一致,你要奢华,你要全世界去购物,而这些我都不想要。我们这个行业规定了我们只要一入行就得终身为公司服务,除非意外和病死,我们不能辞职不能跳槽。公司的航线越开越多,每个航空公司机师需求都有严重缺口,都在超负荷工作,我仅有的假期里就只想在地上好好地生活几天,我需要来自脚踏在大地上的安全感,然后才能再次飞行……”

鹤舞妈妈想到这儿就哭了。这时的哭泣已不是当时的怨恨和委屈,这样的哭泣是一种顿悟——“喔,事情原来是这样啊!”

而她当时的回应是:“我承认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可以谈的话题,我们当初都被所谓的过来人的大话给骗了,说婚姻就是合作起来过更好的生活,跟爱情没有关系。我承认我也发现了不是这么回事,但你得给我时间,让我先接受这个事情。”她其实当时的心里,不光是指接受离婚,还有子宫癌这个事实。

回想明白这个事情之后,鹤舞妈妈关注了几个新的楼盘,她知道当下的购房政策,她想,借买房把离婚办了,双方都无须再多费口舌,他应该也就知道了她的心意,她缓过劲了,可以放手了。于是看房购房,装修搬家,都是她一个人指挥着工人完成,鹤舞爸爸提出过休假帮忙,都被她拒绝了。这时鹤舞也大了,要读幼儿园了,搬了家正好读这个大社区知名的幼儿园。鹤舞妈妈叫人把鹤舞爸爸个人房间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这些东西虽然不过是鹤舞爸爸可要可不要的,但这些东西在着对鹤舞来说就是爸爸在着。虽然他仍是住机场附近的职工公寓,偶尔才回到这里来。而关于这两套房,她想她们暂时在这里住着,等儿子学业有成归来,娶妻生子,这两套房到时正派上用场。她想那时鹤舞也读完初中该决定是不是去国外读高中了吧,生活说不定早已是另外一番样貌。

 

姑嫂促膝长谈,聊到问题深处难免触碰到过往的点点滴滴。碰到了,手就想往回收,那感觉难免还是伤感的。鹤舞妈妈在黑夜并不掩饰她的真实面容,卸妆之后的她,睫毛并没有白天看起来那么黑长,眼线褪去,她的眼睛是忧伤的、迷茫而黯淡的。她倒来两杯温水,一杯给鹤舞姑姑,一杯用来自己服用雌性激素。这个维持她女性娇颜的药物像一日三餐一样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恐惧一顿落下了第二天嘴唇上就长出胡须来。鹤舞姑姑曾劝慰过她,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有些连卵巢一起切除的人服个一两年也就停了,但鹤舞妈妈是固执的,一直坚持适量服用。

她比生病之前更注重身体保养,从不熬夜,几次看看时间后,早早去睡了。留下鹤舞姑姑一个人在客厅上网。

躺到床上后,她习惯性地把手放在小腹上,她一直在用一位保健师教授给她的身体扫描法来放松身心,感受皮肤下的每一处身体器官的健康与存在,她希望她扫描到的地方都能有所回应——几乎是每一次,她依然指望来自原子宫位置倒置三角形一样的形状映在她的掌心。

 

小孩子没有不缠着妈妈的,也没有主动提出要自己单独睡的,这都得是培养的结果。即使孩子能独立睡了,鹤舞妈妈有时候也不让鹤舞单独睡,母女俩在主卧的大床上嬉闹后她会默许鹤舞留在她的床上。鹤舞呢,机灵透了,看着看着图画书就装着睡着了。有时跟妈妈搂搂抱抱就打起了小呼噜,然后由妈妈把她的胳膊拿开盖上被子,她一个借势转身便面向另一边去睡。这一切看似那么的自然,彼此都毫无造作。

也有时候是妈妈主动去陪孩子,比方约定好的,周日至周四是阿姨讲故事,周五周六是妈妈讲故事,但有时妈妈在阿姨走后会去看看孩子。鹤舞早就睡着了,若是出了汗,妈妈还是很耐心地帮鹤舞擦去,然后尝试着在孩子身边躺下。床头的落地灯开着,她能看清孩子嘟囔的小嘴和做梦了一脸的喜悦或焦急。这时她就会把孩子脸上的头发往后理,轻轻抚摸着孩子额头。这样摸着摸着孩子脸上就安宁了,又像是一只酣睡的小奶猫。鹤舞妈妈这时的心底是感慨的,不知道怎么的就走过了人生的过半,再回头看这过半的时间又不过仿佛微风一息。就留在孩子身边吧,她需要孩子的体温来催促她安然入眠。

次日早晨,孩子醒来照例到妈咪的卧室找一找妈妈,这形式或者也叫晨起的问候。妈妈在梳妆或是做保健,鹤舞来敲门妈妈总是第一时间过来迎接孩子。

 

熊威过生日在家里设宴,鹤舞接到邀请卡时,熊威跟她说,要让她的爸爸陪她去。鹤舞也想爸爸陪她去,她心里知道好多同学都羡慕她有一个开飞机的爸爸,特别是小男孩。熊威有时总瞧不起她嫌她是娇滴滴的小女生跑不快不跟她玩,鹤舞正想找个机会在熊威面前争个面子,于是就打电话要求爸爸必须陪她赴宴。

周日的下午,鹤舞被阿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牵着爸爸妈妈的手去赴宴。两家在阳台能望见,有时熊威在27楼喊,住28楼的鹤舞能听到。熊威是个壮实的小家伙,一刻也停不下来的那种,他常把自家的撑衣杆上系上红衣服像个山寨兵那样摇旗呐喊,喊鹤舞,喊范宁,喊晶晶,喊佳佳,一旦喊起来能听见他喊上一大串半个班同学的名字。鹤舞应不应他完全看心情,心情好了就应一应,不好了,妈妈提醒她她也装着听不见。

爸爸妈妈陪着鹤舞一起去,妈妈到时已声明她这天刚巧有事等会要先走,会让鹤舞爸爸留下来陪孩子。是的,人多,万一有个磕磕碰碰的说不清责任,总是要有个家长在才好。

鹤舞送上礼物,瞬间就跟小朋友玩起游戏来。鹤舞妈妈说礼物是飞机模型,是鹤舞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鹤舞爸爸适时附上笑容以示对鹤舞妈妈的话无异仪。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家,熊威妈妈只低眉扫一眼便证实这对夫妻的话不假,于是更热情地招待客人。鹤舞爸爸表现得像大家对他的印象一样什么时候都是沉默的,鹤舞妈妈则依然是热情开朗的形象,跟主人家及来的其他家长有说有笑,矜持与娇媚有度。寒暄一番,鹤舞妈妈把鹤舞的水壶和一个背包递给鹤舞爸爸,再次对过生日的孩子表示祝贺后告别。

熊威妈妈起身送鹤舞妈妈的时候,夸奖她今天真漂亮,气色真好。鹤舞妈妈便娇滴滴的撒娇状说,“唉,哪里漂亮啦,还不是一个样。”

因这栋楼的建设是一梯四户,熊威家又是两套打通用的,从熊威家大门至电梯间的这边过道空间也就成了熊威家独用的空间,靠墙边一溜摆着熊威的电动汽车赛车、电动摩托车赛车和三个滑板及一大一小两辆自行车。

熊威家的房子看上去也有200多平方米,户型不同,屋里结构跟鹤舞家也不太一样,曲里拐弯,大致能从门的材料上看出卫生间和厨房,但一溜实木门的房间就难说清哪间是主卧哪间是儿童房、书房了。进门的入户花园种满了各色植物,水族箱也好看,金龙鱼两条,银龙鱼两条,游来游去的看上去很热闹。旁边的热带鱼箱五彩缤纷,里面的假山又小又精致,像拇指一样大的说不清都叫什么名字的鱼在里面钻来钻去,小孩子见了觉得又好玩又稀奇。

鹤舞到时,已有十个小朋友到了,家长各自为伍围了一桌麻将一桌桥牌,有位妈妈看起来像是负责今晚的钢琴伴奏在熟悉曲谱。鹤舞爸爸这些都不会,在入户花园旁边的茶室里自己琢磨一个棋盘的残局。不难看出,这个茶室就是这家主人的书房了,或说代替了书房,除了古董摆设,几本书籍都是讲商场风云的,就是《水浒传》和《三国演义》也恐怕是被当作商场公用书用了。推开茶室的推拉门就是客厅,客厅的装饰跟他家差不多,也是以屏风一分为二,一边是电视、牛皮沙发,一边是钢琴岛,拉开屏风,客厅的尺寸基本可以用辽阔来形容了。与他家不同的是多了一台自动麻将桌和两幅油画。油画看上去是仿品,不为显富贵,是为做风水的装饰。总之,富裕的人家若是没个特别喜好的交给装饰公司设计装修的,似乎差不到哪儿去。

到处是小朋友的战场,玩具拉出几个箱子,最后到来的一位小朋友是佳佳,她一来就找鹤舞来了。她的爸爸站着看孩子玩一会儿,也到了茶室来。因为推拉门敞着,门也没敲径直走了进来。

“下一盘?”佳佳爸爸说。

“啊,我不行,这盘局是剩在这儿的。我没下。”鹤舞爸爸回。

佳佳爸爸这时已走进来,虽还在站着已经研究起了棋盘。

两个男人盯着棋盘看,偶尔动一下棋子,但都没再说话。

应该是过去了一段时间,鹤舞跑来问爸爸陪她演个什么节目,说是妮娜姐姐在统计节目。

妮娜是熊威的表姐,住他家楼上,比他们都大,读小学三年级,看来是晚会的总统筹了。

“Sophie自己演,爸爸负责给你加油。”

“不行不行,其他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一起演。爸爸,爸爸,好爸爸,你就出一个节日嘛!”鹤舞开始软磨硬泡,有种不成功不罢休的意思。

“你们家佳佳叫你演吗?”鹤舞爸爸问佳佳爸爸。

“让啊,估计她自己已经给我报了。算了算了,你就配合着演一个。小孩子的思维跟大人不一样。”

鹤舞爸爸想,好吧,那就演一个吧。他拉过女儿,一阵耳语。鹤舞咯咯地笑起来,满意地跑走了。

有一个打桥牌的妈妈这时起身帮妮娜统筹节目。

厨房里,从潮锦轩请来的厨师在忙碌,很多是之前加工过的半成品,看上去一烘一蒸就行了。海鲜类全是从便携式冰箱里拿出来现杀现洗现做,很多工具也是酒楼里带来的,厨房里是一片繁忙景象。一个主厨,两个下手,都是专业的,连熊威家的保姆都只在客厅里听孩子使唤。

吃着餐前点看节目。每个孩子都得演,谁不演都会被瞧不起,也都不愿意。一共十三个孩子,每人一个节目就有十三个节目了,另外还有女声小合唱、男生小合唱、双人舞、集体时装秀、亲子秀,得,三十几个节目去了,拿下谁的谁都不愿意。像导演的那位妈妈大手一挥说,好吧,现在就开始演,争取在一个半小时内演完。然后节目就要开始了,麻将台收起,屏风拉开,钢琴岛上射灯打上,一个舞台很快准备完成。

节目小主持自然是总统筹担当,本来鹤舞也想当,妮娜的架势“非我莫属”,小的屈于大的威望,小脾气闹一下很快也就妥协了。

别看年纪小,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舞台好手,来不及排练的直接就上场了。观众都是大人,每人发了一对鼓掌气棒,被妮娜交代一定要使劲拍。大人也都听从,没办法,这时候就是国王和王后来也是俘臣。

节目演得不错,每一次演员谢幕台下都跟水沸腾了差不多。这么下去,很快招来了小区的保安,保安探进头一看里面的阵势,双手作揖,连连妥协和后退。那意思,给他们闹吧,谁家没有这一回。

鹤舞爸爸最终演了什么呢?他找来一张大卡纸画了个飞机头蹲下去围在身子前面演机师。他刚蹲下,台下就有家长看懂了快速递过去一个塑料木马让他骑上,引来一阵欢笑。鹤舞是他旁边的白云,负责飞来飞去。大人们也都看得出来,那些飞的动作都是来自芭蕾舞的功夫,跹跹翩翩,让一个小女孩儿的舞蹈显得非常美丽。一段开场舞过去,白云一边舞蹈一边跟机师对话:“爸比机师,你要飞到哪里呀?”

“喔,我要飞到熊威家去参加他的生日party呀!”

“喔,熊威小朋友过生日呀!请你带去我对他的祝福吧,祝他生日快乐,越来越帅!”

“好的,我一定会带去漂亮白云的祝福,祝熊威小朋友生日快乐!”这话刚说完,下面鼓掌棒一片沸腾,节目也就结束了。然后父女俩谢幕下台。还有父母参与时装秀的,身上绑什么的都有,样子自然滑稽可笑。这些也都被旁边的一台大录像机给录了下来。

节目开始后,熊威父母一直在人群里,他们并没有从中抽身出来招待大家,他们跟所有来宾一起尽情享受着孩子们的童真世界。直到所有节目演完,他们才起身去安排桌子开餐。三十几个人的用餐只能是自助式的,早在钢琴的位置靠墙一溜摆了一排盖着红天鹅绒的桌子,桌子上架着盆架,架子下面的固体蜡已经准备好,就差点上了。这所有的一切用具都是酒楼一起送过来的,连盆子和碗筷都是。

一切准备就绪,主厨道贺后离开,剩下一男一女两个助手留下来做后续的服务。熊威妈妈不无轻松幽默地说了些客气话叫大家先吃,吃饱了再切蛋糕庆祝。于是孩子们乱糟糟地拥挤着排队取自助餐和果汁、饮料,场面一下子不能控制。

难免要磕磕碰碰,家长们也都能理解,多是谦虚和气着哄自家的孩子主动道歉,你谦我让,场面一下子又其乐融融了。

家长们也都自行取食,用过的餐具很快会由两个助手和保姆收走。人虽多,场面倒也是干净。

客厅的阳台望出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景,180度的视野,能看到西斜的太阳。这天天气也好,正对面山上,前些天暴雨形成的两道小瀑布依稀能见。

到切蛋糕的时候天就入黄昏了,关掉所有灯,蜡烛点上,映在落地玻璃窗上的荧荧灯光很是温情缠绵。小孩子容易被感动,场景的变化使他们一下子从喧闹滑向宁静,个个都知道接下来是什么环节,不由自主地做出了美好憧憬状,等待着接下来的许愿和歌唱环节。这时,轻柔的钢琴声响起,先是弹了一个过门,熊威首先被惊动了,扭过头望出去,妈妈提醒他“许愿,许愿。”现场肯定有一个隐形的导演,熊威刚许完愿要抬头,《生日快乐》歌的曲子已经响起,于是大家一起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取车?”

“啊,取车。”鹤舞爸爸没料到这么晚了还会碰到熟人。手上捏着钥匙,循着声音转身看到佳佳爸爸就在他后面。

佳佳爸爸说着话已开了车门坐在车里,样子还有些愁思,并没有马上启动车子。

鹤舞爸爸似乎需要自圆其说告诉佳佳爸爸自己临时有事,要出去一下。他要开车门时稍稍犹豫了一下,可能就在这时转念一想,又没吭声了。他开了车门坐进去,也没有马上启动车子。

 

选自《十月》,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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